「咣」的一聲大響,櫃檯里的眾夥計都是一驚。丁二朝奉的心縮了起來,急忙轉出櫃檯一看,心裡叫了一聲苦,就見祝晟最喜歡的鋪里裝飾——價值不菲的八塊天青琉璃窗中的一塊已經粉碎了。
還沒等他回過神兒,又是接連兩聲脆響,琉璃窗又碎了兩塊,急得丁二朝奉朝外面街上跺腳大罵:「你們這些窮酸,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這幾日不理你們倒罷了,居然還打上門來,真以為我們不敢報官嗎?」
「要告你就去告,像你們這不仁不義的黑店,任誰砸了都是除暴安良!」街上人數不少,一語既出,一片應和之聲。
「上板、上板!」丁二朝奉氣急敗壞地回身連連揮手,幾個學徒冒著被石塊砸的危險,慌慌張張上了門板,日頭還沒上三竿,萬源當就被迫歇業了。
「唉,這買賣沒法幹了!」丁二朝奉往椅上一坐,氣急敗壞地說道。
三朝奉緊皺眉頭:「不然,咱們真去報官!」
「那兩個領頭的是積年訟棍,其餘的人都是秀才儒生,上了大堂,他們站著,咱們跪著,這官司可怎麼打?」
「那、那好歹這一次四朝奉是為知縣大人解圍才惹來這一身臊,他怎麼也得偏向著咱們吧,你說呢,四朝奉?」三朝奉回身問道。
同樣陰著臉的古平原被點到名字,微微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去找過許主簿了,他說這幫人放出話去,若是官府來管此事,他們就要鄉試罷考。罷考不是件小事,縣裡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只怕不肯為我們出頭。」
當鋪里頓時一片沉默,人人都不說話,但看向古平原的眼神都很古怪,似乎有所責備卻又不便明言。
事情還得從前幾日說起。古平原成功地做了一筆「大典妻」的買賣,雖然沒得實利,但是求得了一張縣衙布告,總算解除了對面祥雲當惡意收購自家當票的危機。他回來這麼一說,自丁二朝奉以下無不高興,特別是在金虎和幾個年輕夥計眼裡,古平原立時便如無邊寺山門裡那座丈八金身的護法韋陀般高大了。
但是眾人樂了才兩天,打第三天頭上起,兩個訟棍便帶著一群縣學裡的秀才吵上門來,口口聲聲說古平原引婦女入軍營,敗壞了本地貞女的名節,也壞了縣裡儒生的名聲,傳出去要被人恥笑,所以要鳴鑼聚眾,拉古平原去遊街,讓萬源當從此關張。
古平原向他們苦口婆心地解釋,怎奈這幫人油潑不進、針扎不入,一口咬定「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當初若非古平原謀劃狡計,這些婦女也不會被他花言巧語所騙,如今木已成舟,本地講理學的儒生都不會放過他這個罪魁禍首,要在他額上寫「無恥之尤」四個字,令其跪在文昌閣前懺罪。
古平原一開始還耐心勸解,但旋即發覺那兩個訟棍字字句句都在撩撥儒生們的火氣,分明是有意要煽動眾人強行拉他遊街。幸好金虎等夥計機靈,搶先一步把古平原護入當鋪,結果這些人便整日在當鋪外面的街上鼓噪不去,今天還丟起了石頭。事到如今,大家也不免有些責怪古平原多管閑事,給當鋪帶來這麼大的麻煩,但古平原又實在是立了一功,所以責備的話也沒人能宣之於口,彼此只有坐困愁城,大眼瞪小眼。
「啪、啪!」眾人正在愁眉不展,忽然從當鋪外傳來叩門的聲音。眾人聽了心裡頓時一抖,不知又有什麼禍事上門。
「開門,是我!」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大朝奉?」丁二朝奉與古平原對視一眼,二人趕忙走過去撤下門閂,打開大門。
果然是祝晟站在門外。他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再加上家中被那兩個不肖子孫弄得烏煙瘴氣,也不是靜養之所,所以時至今日,臉色還是不好看。
「大朝奉,您還病著呢,怎麼就來了?」丁二朝奉連忙攙扶。
「用不著!我還不至於弱不禁風。」祝晟手裡拿著根拄杖借力,有些吃力地挺了挺腰:「我要是再不來,難道等當鋪關張摘匾那天才來嗎?」
古平原一聽這話,就知道祝晟一定是知道了最近的事情,不禁抱歉地走前一步,剛要說話,祝晟已經擺了擺手,用拄杖一指外面的祥雲當:「哼,我祝晟還沒老糊塗,加一收當,暗收當票,還有這次鼓動儒生鬧事,全都是對面那個新東家乾的,他們沖的不是你,而是咱們萬源當!想讓咱們關張滾蛋,他們好一枝獨秀,做夢去吧!」
祝晟邊說邊往外走,走到外面,冷冷地掃了對面的人群一眼,忽然回過身來,高舉起拄杖,「啪啪啪」連擊數下,把剩下的五塊琉璃窗也擊得粉碎。他轉身對著街對面的祥雲當惡聲道:「想拆我的招牌,毀我的當鋪,你們還不夠斤兩,我祝晟在典當行這麼多年,從沒怕過誰,不服氣的話儘管放馬過來,祝某人在此候教!」
說完他走進當鋪,在大櫃的位置穩穩一站,宣佈道:「從今兒起,我便在此與夥計們一同站櫃,我就不信,幾十年豎起來的金字招牌會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給砸了!」
他這麼氣勢十足地站在當鋪中,夥計們立時覺得有了主心骨。原本心裡惶惶然的人此時也定住了心神,開始有條不紊地做事。
外面的秀才們也被祝晟這股蠻橫勁兒弄得手足無措,聲勢漸漸弱了下來,也不敢再往鋪子里丟石頭了,卻仍子曰詩云地引經據典,罵的無非是古平原離經叛道、沽名釣譽。古平原見慣了大風大浪,只當做耳旁風,但是眼風一掃卻發現喬鶴年也站在儒生中,雖然沒有開口吵罵,卻也一直沒有走開。古平原心中疑惑,難道連他也對我不滿?可是當初明明是喬鶴年幫我促成此事的啊!
對面祥雲當後堂小院中,有兩人正在石桌椅上對坐品茗。祝朝奉的怒吼隱約飄過戶牖傳入院中,蘇紫軒呷了一小口君山銀針,放下茶杯輕笑道:「老虎發了威,你這聚眾鬧事的把戲,是不是也該收了?」
祝朝奉猜得沒錯。買通兩個訟棍,邀來一幫秀才鬧事的正是李欽,不過他不是為了對付萬源當,而是為了羞辱古平原。古平原把他一招「收當票」的好計給破了,李欽惱怒之下便想了這麼一招。不過這畢竟不是做生意,雖然歪打正著,幾乎絕了萬源當的生意來路,但要是就這麼贏了古平原,連李欽也覺得沒什麼意思。
「我給那兩個訟棍的銀子也不過只夠鬧到明日而已,沒了他們從中攛掇,那群秀才再鬧幾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我只不過是為了出口惡氣,哼!那姓古的居然勾結官府來壓我!」李欽一提此事,便氣不打一處來。
「這件事不用他阻止,你也干不長。『以本傷人』雖然是利器,可惜你少了磨刀石,憑藉區區五萬兩,就想打垮對面那家幾十年信譽的老當鋪,你未免想得太簡單了。」蘇紫軒出的銀子,這話自然說得順理成章。
「這我豈能不知!」李欽最想在蘇紫軒面前逞威風、顯能耐,眼睛發亮認起真來:「『以本傷人』是為了打開局面,至於要打垮這萬源當,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不過……」
「怎麼?」蘇紫軒輕輕吹著杯中的茶葉,不緊不慢地問道。
「要做我計劃的這筆生意,就得和城中的綠營管帶打交道。我就是不願見當官的,要說起結交官府,那是我爹的拿手好戲,我和他不一樣!」李欽神色中帶了一絲倔強。
「哦?」蘇紫軒看了看他,忽然「噗嗤」一笑。李欽知道蘇紫軒女兒本色,這一瞧頓時瞧呆了,只覺得生平所閱女子的笑容,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此時女扮男裝的這位「蘇賢弟」。他不禁訥訥問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看上去洋派,其實食古不化。」蘇紫軒笑容一現即斂,用扇子點著李欽說:「我倒要問問你,什麼是生意?」
「生意……」李欽忽然被蘇紫軒問到這句話,一下子愣住了。
蘇紫軒自問自答道:「生意就是生出個主意來賺人家的錢。既然是憑主意賺錢,死腦筋怎麼能做大生意?要知道商場上形勢瞬息萬變,對手又是千靈百巧,七十二變尚且應付不過來,你倒好,左一條繩子,右一個箍子,人家還沒來對付你,你自己就先把自己困死了。」
「那、那照你的意思,我也應該學我爹那樣做生意?」換了別人,哪怕是李萬堂的教訓,李欽也早就聽不下去了,但蘇紫軒在他心裡分量格外不同。
「我是要你學會變通!任何事情,哪怕是好事,如果成了路上的絆腳石,那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搬開。」「茶不過半」,蘇紫軒呷下最後一口茶,恰巧還剩了半杯,順手潑在庭前桂樹下,站起身來。她只打算說到這兒,李欽若是還不能明白,她是再不會多說一個字的。
李欽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隨著蘇紫軒而動,他出神地想了半天,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主簿大人,您看看。」差人急匆匆進了籤押房,把一張寫滿大字的白紙交給許主簿。
「這是什麼?」許主簿一愣,衙門裡的緊急公事向來不會報到他這兒。
「皂班的弟兄一早巡街,就發現從鼓樓大街開始,縣城裡的熱鬧路上都貼滿了這份東西。一開始大家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捻子的姦細混進城來,貼煽動造反的告示,結果發現不是這麼回事兒,您看看吧。」
許主簿這幾日心裡正惴惴難安,明明是自己把當鋪朝奉古平原扯到油蘆溝村這件事情上來的,可是現在古平原被人誣陷攻訐,自己卻被那些秀才的威脅所迫,不能為他分謗,實在是內心慚愧。
正是因為他有這樣的心境,所以當他將這布告展開細細一讀時,頓時眼前一亮。只見最上方用考翰林的館閣體端端正正地寫著四個黑墨大字:「討蠹魚檄」,裡面的檄文則是用的端楷,所指的「蠹魚」正是這幾日嘵嘵聲討古平原的那些儒生秀才。文中直指這幫人滿口仁義道德,貧苦百姓有危難,他們縮頭不語,一旦有人出頭相幫,他們又拿出「道學」這把尺,寧肯讓百姓餓死,也不能做他們瞧不慣的事情,實在是冷酷無情,枉為讀過聖賢書的讀書人,只能稱之為把書嚼爛了吞進肚子的蠹魚。
文章開篇即有一句警句:「滿口詩書,胸無天理,以枵腹(枵腹:空腹,比喻胸中空虛無物。)而冒名飽學;目雖識丁,眼無人倫,竟覥顏而攪亂斯文!」
「罵得痛快!」許主簿拍案叫絕,不由得便贊了一句,再往下看竟是越看越奇,寫檄文的這個人批駁那些儒生,用的全是四書典故,譬如有人罵古平原當面答應保全婦女名節,結果還把她們送到軍營里與男子為伍,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反覆小人。檄文的作者就引了一句論語「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來予以批駁。
孔子周遊列國,見宋國大夫桓魋用四年的時間造了一座玉棺材,就當面責其奢靡。桓魋懷恨在心,見孔子在檀樹下講學,就命人砍伐了檀樹,意圖對孔子不利。孔門弟子勸孔子快跑,結果孔子說了上面這句話,意思是「我是天佑之人,桓魋奈何不了我」。當所有人都以為孔子淡定從容之際,他半夜裡竟然換了衣服跑到別的國家去了。檄文里就以此為古平原辯解說,真正的聰明人懂得隨機應變,你們說古平原表裡不一,那麼孔子的言行明載於《論語》,又該怎麼說?
許主簿想像著那幫儒生聚在一起看見檄文後臉色陣青陣白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漢書可以下酒,這《討蠹魚檄》也真可浮上大一白。通篇引四書來批駁儒生,真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這是把書讀透了卻又不迂腐的大手筆。」他問等在一旁的差人:「知道是誰貼的布告嗎?」
「稟主簿大人,人已經抓到了,當時弟兄們一路追過去,到了東門這小子還在貼最後一張。只不過他說他是個秀才,我們也沒敢拿他怎麼樣,就押回縣衙了。」
「秀才?」許主簿一怔,說起本縣的秀才,一個個他心裡都有數,能寫出這篇文章的可謂絕無僅有。會是誰呢?「請進來我看看。」
等人一帶進籤押房,許主簿仔細相了相,發覺並不認得此人。
「你叫什麼名字,可是本縣的秀才?」
「大人,學生名叫喬鶴年,確是秀才,只不過是祁縣人氏。」喬鶴年如對大賓,一躬到地。
「哦,原來你是鄰縣的生員。可不是假冒的吧?」
「秀才在縣裡都是備了籍的,祁縣離此不遠,學生怎敢冒稱。」
許主簿點了點頭,忽然把臉一板:「既然是秀才,那就應該知道朝廷法度。縣城是朝廷治民的根本之地,你不過區區一個秀才,就敢恃才傲物,在城中擅貼布告,蠱惑人心,你可知該當何罪?」
「大人!」喬鶴年乍聞訓斥,先是一愕,可是並無怯容,抬眼直視著許主簿:「讀書所為何事,不就是明理嗎?難道說這道理只放在自己心裡就罷了不成?那古平原明明是一心為民,不辭辛苦地辦了件大好事,卻要遭人如此唾罵。這個理兒如果不辯清楚,百姓們怎麼分辨是非、懂得對錯,如何明廉恥、知榮辱,時間久了,豈不成了混賬世界!」
「你認得古平原?」許主簿心中激賞喬鶴年的話,面上卻不露出來。
「我曾經與他一道兒去蒙古販過葯,彼此兄弟相稱,乃是朋友之義。不過我之所以寫這檄文,不是因為與他有義,也不是因為他曾經贈金,與我有恩,那都是私德,我今日辯的是人心公理。我的兄嫂也住在油蘆溝村,這一次要不是古平原,村裡不知有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委實是功德無量,求大人明鑒!」
「我現在不說古平原做的事情如何,只談你不該擅貼布告。朝廷早有律例,任何人未經允許不得張榜掛文、聚眾引亂!你既然是秀才,那麼雖然籍簿不在本縣,本官也有權處置。這樣吧,你去把布告都撕了,再寫個伏辯貼在縣衙門前的八字牆上,此事也就算了。」
「大人,這恕我不能辦到。我寫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實情,為何要撕?又如何寫伏辯?」
「喬鶴年,你不要不知輕重,本官的處置已經是最輕的了,若是此案交到大堂之上,只要本縣的知縣說聲『用刑』,我就必須先革了你的秀才功名。十年寒窗,毀於一篇文章,不值得啊。」許主簿語重心長地說道。
喬鶴年聽後心裡一緊。他自幼家貧,大哥省吃儉用供他讀書,雪夜映書鑿壁偷光,這才考中了秀才,功名實在來之不易,也是眼前自己僅有的一點倚重,若是革了這功名,那今後的前途就全完了。
「怎麼樣?功名不可輕棄,你還是去寫了伏辯吧。」許主簿見喬鶴年遲遲不語,知道他心中矛盾,不動聲色地備好了筆墨,然後往桌上一指。
喬鶴年身子僵硬地往前走了幾步,拿起筆來蘸了蘸墨,手微微發著抖,遲疑良久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許主簿在一旁靜靜看著,忽然喬鶴年把筆一拋,猛抬起頭,眼中已然帶了淚光,卻用一種倔強不屈的聲音道:「大人,我寫完了!」
「喔?」紙上只寫了寥寥幾個字,許主簿拽過一看,就見喬鶴年寫的赫然是「崔杼弒其君」五個大字。
許主簿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只覺胸中一股又酸又脹的氣直湧上來,眼眶不由得濕潤了,喃喃自語道:「想不到當今之世,竟還有太史風骨。」
他說的太史,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太史一家。當時奸臣崔杼殺了齊莊公,擔心在後世留下惡名,於是將專管記載史事的太史伯找來,拔劍命他寫下「國君病死」,可是太史伯攤開史冊,秉筆直書寫了五個大字,便是方才喬鶴年寫的「崔杼弒其君」。崔杼自然大怒,殺了太史伯。按照當時的傳統,史官是兄死弟襲,於是崔杼又找來太史伯的二弟,沒想到這個二弟寫的也是與哥哥一模一樣的五個字,又被殺。崔杼接連殺了太史家的三個人,等到了最小的那個弟弟時,他在三個哥哥的屍體旁面不改色地寫下的仍是「崔杼弒其君」!崔杼此時也殺得心搖目眩,又見副太史南史氏抱著竹簡匆匆趕來,要接替太史家把這五個字繼續寫下去,知道這些讀書人的心堅如金石不可摧,只得一聲長嘆,放棄了篡改史書的打算。
這件事明載於《左傳》,是盡人皆知的典故,也是讀書人奉為圭皋的做人準則。然而知易行難,許主簿真是萬萬沒有料到,眼前這個看似貌不驚人的秀才竟有這樣的骨氣,不惜放棄功名,也要追隨古之大賢。許主簿慢慢坐在窗前書案的椅上,定睛瞧著喬鶴年,心裡不知在轉著什麼念頭,一時竟怔住了。
「許大人,你革了我的功名吧。讀書人若是不能說真話,要秀才這個虛名做什麼!」喬鶴年側過頭去望著窗外,胸膛不住起伏,顯見得激動萬分。
「好吧,那我可要公事公辦了。」許主簿定睛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毫無認錯之意,於是拿過胡桃箋,提筆刷刷寫了幾行字,取出主簿的印蓋在上面:「你真的不後悔?」
喬鶴年搖了搖頭。
「已然用了印,後悔也晚了。看看吧,這樣寫如何?」許主簿微微一笑,抖一抖紙,輕輕吹了吹,然後將其遞給喬鶴年。
喬鶴年一呆,心想,革我功名的公事文書又何須我過目。他猶猶豫豫地接過一看,立時瞪大了眼,望著許主簿道:「您這、這是……」
「這是行文貴縣的曹主簿,請他將你的秀才名籍調入本縣。」
「我不明白。」
「你當了本縣的生員,本官才有權推薦你去應拔貢試。」許主簿緩緩說道。
「啊?」喬鶴年做夢也想不到,許主簿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拔貢!那是天下秀才夢寐以求的殊榮。俗話說「有不通的翰林,卻絕無不通的拔貢」,在識家眼裡,拔貢的金貴之處就在於它實在是太難得了。會試三年一舉,也就是說三年會出一個狀元。可是為了懷才不遇的秀才準備的拔貢試,每十二年才一次,按例逢酉之年舉行一次,去年本是辛酉,可是咸豐帝駕崩,隨即京里政變奪權,於是停考,順延至今年。
拔貢試是專為真才實學之人準備的常例恩科,每縣推薦一名參加省試,每省再選出兩名來參加京試,京試得了優等拔貢之名,立時便可以做官,或是小京官,或者外放當知縣。換句話說,一個窮秀才若是才學好,運道也佳,轉眼之間就能成為一縣的父母官,坐衙的大老爺,躋身官途,一步登天。
也正是因為如此,推薦參加拔貢試的名額那是滿縣秀才擠破頭也要去搶的,請託、送禮是司空見慣之事,甚至還有人闖到縣衙,拿刀頂著自己的脖子來威脅學官。
「大人,一縣只有一個名額,您怎麼會給了我呢?再說您不是要革我的功名嗎?」
許主簿笑了,拍了拍喬鶴年的肩膀:「你這憨秀才!文章寫得那樣辣,怎麼看不出我是在詐你呢?本縣秀才雖多,人才卻少。這次『大典妻』的事情一出,便如一塊試金石,看得是清清楚楚,誠如你所言:『滿口詩書,胸無天理,目雖識丁,眼無人倫。』真要是推薦他們中了拔貢,將來也不過就是多個糊塗官罷了。你熟讀四書五經,又通天理人情已是難得,何況還有凜凜風骨,這就越發可貴。本官執掌教諭,自信沒有選錯人,你也不要辜負了本官的期望,真要是有了牧民一方的機會,一定要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
「大人。」喬鶴年萬料不到有此境遇,自己一沒錢送禮,二無勢可倚,許主簿竟然如此看重自己,把這天大的好事安在自己頭上。他登時熱淚奪眶而出,深深一揖,「大人請放心,學生一定不負大人教誨。」
喬鶴年出了縣衙,一顆心還在「怦怦」亂跳,咬了咬舌頭才相信方才這一幕是真的。他本想立刻將喜訊告訴兄嫂,可是又擔心自己時運不濟,雖然有這麼一個良機,但畢竟「場中莫論文」,萬一不中,豈不是讓他們空歡喜一場。於是等去了常家大院見到兄嫂,便撒了個謊,只說有人請自己到省城教書,也可能隨主人家去一趟京城,半年之後就能返回太谷。
喬松年依舊是渾渾噩噩不知悲喜,喬溫氏心中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小叔子有一份教職,總算是個體面活,憂的是怕耽誤了他的學業。她諄諄囑咐了好一會兒,叮囑小叔子供職私塾能賺一份家用雖好,可是除了不要誤人子弟之外,還要刻苦向學,準備鄉試。
「你大哥最盼你能學業有成、光宗耀祖,這份心愿你要始終記著。我和你大哥一切都好,剛來就領了一份進門錢,雖然不多只有二兩銀子,可是大弟你也拿著,窮家富路,出門在外,畢竟比不得家中。」喬溫氏拿出一個銀角子塞給喬鶴年。
喬鶴年知道嫂子賢良辛苦持家,哪裡肯要,推讓了半天,喬溫氏執意要給,喬鶴年只得哽咽著收下,與兄嫂灑淚相別。
他轉頭又來到萬源當鋪,找到古平原,將許主簿方才的話轉告給他,以示安慰。古平原昨天見到喬鶴年擠在秀才群中,今日又見了夥計揭回來的布告文書,心裡早就有數,只是沒想到喬鶴年卻因而有了異遇,實在是為他高興。
「拔貢也是正途出身,雖然不比兩榜,可也不是風塵俗吏,照樣有機會金馬玉堂,成為朝廷大員。喬兄,你可要把握這個機會。你兄嫂那邊我自會照應,你只管安心赴考。」
「是,我來找你,也是想拜託此事。我一定全力以赴,不管中與不中,考完後儘快趕回,這段時間就重重拜託賢弟了。」
「看了喬兄今日這篇文章,我敢斷定,你此番一定高中。」古平原篤定地說,「你先等等。」說著他走進當鋪,不一會兒又出來,手中拿著幾張銀票,「都是小數目,有一兩、二兩的,還有五兩、十兩的,總共是二十五兩銀子。我手頭不寬裕,這是在柜上預支的月俸。你拿著路上做盤纏。」
「我、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喬鶴年連連擺手,人家當初在太原城外就贈金予己,只怪自己娶妻不賢,一回家門就被盡數搜走,說是還債,其實那婆娘好吃懶做,一定又是拿去糟蹋了。當時正好大嫂託人來信說大哥又走失了,所以自己也顧不上與她理論,急匆匆便出了門。後來古平原解了油蘆溝村之難,等於也是幫了自家的大忙。這兩次大恩合在一起,現在怎麼還能要這筆銀子?再說古平原那時身懷巨資,眼下卻是在柜上借了飯食銀子相贈,這分量比起慷慨解囊來重了不知多少倍,喬鶴年只覺得心裡一陣發燙。
「喬兄,你這就見外了。」古平原正色道,「你寫的檄文中,何嘗有半點世俗之見。金錢不過身外物,你我朋友相交一場,貴在知心,你為我辯誣,我也不說謝謝,我贈你盤纏,你又何須客氣。」
「這……」喬鶴年還在猶豫,古平原把銀票往他手上一塞。
「我等著聽喬兄的捷報。」
喬鶴年的一篇檄文驅散了不少來湊熱鬧的秀才,再加上那兩個訟棍無利可圖也不再鼓動,儒生們也就隨之悄然散去。過了幾日,祥雲當忽然撤了那塊「萬源加一」的牌子,萬源當鋪眾人還以為那新來的李東家燒了幾把野火後,本錢不敷所用,放棄了「以本傷人」的做法,又見他沒再出什麼新花樣,都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有古平原知道,李欽既然盤下了對面這家當鋪,那是打定了主意來打擂台,不達目的不會輕易罷休,肯定在醞釀什麼計謀,心中反倒更加擔心。
「大典妻」的風波漸漸平息下來,然而後果卻仍在。城裡來萬源當的主顧日漸稀少,幸好祝晟親自坐鎮,附近鄉鎮以及各村來城裡噹噹的老主顧依舊信得過他,生意勉強可以支撐下去。
這一天祝晟從同業公會回來,臉色陰晴不定。丁二朝奉走過來問道:「大朝奉,您怎麼了,是不是官府又有攤派?」
「不是。」祝晟搖搖頭:「你把大夥計們都叫來。」
十幾個人不一會兒便聚齊,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出了什麼事。
「我來問你們,這幾日有沒有人挖你們走?」祝晟一開口,立時有幾個人臉色變了變,卻沒開口。
祝晟看在眼裡,語氣平和地說:「不要緊,我不是要罰誰,只是想問問清楚。」
「大朝奉。」三朝奉遲疑一下說,「對面祥雲當託人找我談過,要我過去。」
「想必是當個二朝奉了。」祝晟追問道。
「這倒沒說,只是說酬勞方面好商量。我沒這個打算,一口回絕了,也就沒細問。」
「唔。」祝晟沉吟著,又抬眼看了看旁人,有兩個在當鋪十年以上、一向幹得出色的大夥計也猶猶豫豫地說了,不過都說的是祥雲當挖他們去當三朝奉,酬勞自然也是水漲船高。
「大朝奉,你待我們一向不薄,我敢保證夥計們沒人有這心思。您盡可以放心。」人事方面一向是丁二朝奉來管,他暗罵自己糊塗,竟然如此不察,趕緊對祝晟作保證。眾夥計也異口同聲說絕無此意。
「我自然是信得過你們。不過我方才聽來的信兒,已經有好幾家當鋪被祥雲當挖了好手過去。奇怪的是,他們只挖能做三朝奉的人,若說是開分號,應該最重大朝奉一職,像這樣招兵買馬,不知所為何事?」祝晟疑惑地皺著眉頭。
丁二朝奉想了半天也還是弄不明白,三朝奉和眾夥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別說他們,就是古平原聽了,也不知李欽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
「非常之舉必定有驚人之謀!」古平原一句話,讓萬源當鋪眾人鬆弛了好幾天的心一下子又緊繃起來。
祝晟加意提防,可是等了幾日也不見對面祥雲當有什麼動靜,那幾個新挖來的夥計也不見出現,倒是李欽不時搬把竹椅放在當鋪門外,一邊享受著春日暖陽,一邊用一把小風爐煮起從京城帶來的英式咖啡,不時還向祝晟和幾個朝奉客氣地招招手,請他們過來品一品。那隨風飄來的古怪味道和李欽悠哉悠哉的神態讓萬源當眾人面面相覷。
祝晟回來後,古平原又降至四櫃的身份,不比原先那麼忙。他冷眼旁觀,發覺李欽雖然面上悠閑,可是眼裡卻有一絲掩不住的興奮之色,料定不管這位「欽少爺」在圖謀什麼,幾日之內必見分曉。
古平原果然猜對了。隔天一大清早,一個家住城外的夥計跌跌撞撞跑了進來,把正在卸板的金虎撞了一個屁墩兒。這個夥計也來不及說抱歉,爬起來四處張望:「大朝奉來了嗎,大朝奉呢?」
「我說你是不是睡糊塗了?大朝奉哪有卸板就到的道理,至少還有一刻鐘才會來呢。」金虎揉揉屁股,齜牙咧嘴地站起來。
「那、那其他幾位朝奉呢?」
「都沒來呢,只有住在店裡的四朝奉在。」
古平原已經聽見了,走出來時把臉微微一沉:「大清早的,怎麼慌慌張張?做生意也要學學當官的,氣度從容才有主顧信任你,跳腳蝦一樣蹦來蹦去,哪有人敢和你做買賣。」
「聽見沒有,人家四朝奉張口就是一篇道理,你學著點。」金虎樂呵呵地張開嘴笑著。
「哎呀,我哪有心情學道理,壞事了,壞事了!」那夥計直拍大腿。
「不要急,坐下來慢慢說。」古平原也看出他臉色不對,指了指椅子,說道,「金虎,給他倒杯水來。」
他這麼鎮靜,那夥計不知不覺也受了影響,這才緩了口氣,有條有理地說出話來:「四朝奉,我方才從東門入城,可是發現城門樓子那裡居然開了一家當鋪,我親眼看見有兩個本來要進城噹噹的老農詢了價,直接就把東西撂給了他們。」
「在城門樓子開當鋪?你別是看錯了吧,難道說守城的官兵不管么?」金虎搶著問道。
「沒人管,那些官兵簡直就像沒看到一樣。」
古平原眉毛一挑,問:「打的什麼招牌?」
夥計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了一個古平原意料之中的答案:「祥雲當!」
「金虎,你再找兩個夥計,分別去南、西、北這三處城門看看。」古平原知道李欽的招數使出來了,眼下把事情弄清楚最重要,於是對著金虎等人下了命令。
不多時,祝晟和丁二朝奉、三朝奉都到了,一聽說這件事都是大吃一驚。祝晟經驗老到,心念電轉間已經猜到了李欽的目的,就在這時,金虎和兩個夥計幾乎同時趕了回來。
「大朝奉,這下可不妙了,那三處城門也設了祥雲當的當攤,被他們挖來的幾個大夥計充當三櫃,正在那兒收各種雜貨物件,金銀器和皮貨一類不容易打眼的東西也收。我們親眼看到有許多主顧都被他們拉了去。」
祝晟木著臉聽完,心裡已是涼了半截,就覺著腿腳有些支撐不住,扶著桌面坐下,喃喃自語道:「想不到常年打雁,今天卻叫雀兒啄了眼。這個李東家好毒的心思,這是要把太谷縣的當鋪一網打盡啊!」
丁二朝奉也愣了半晌,此時回過神來安慰道:「全太谷誰不知道大朝奉眼力第一,真有好東西還得來您這兒當。」
祝晟麵皮緊繃,半點都笑不出來:「你說的是那種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好東西?那樣的買賣是要靠運氣撞的,豈能指望它來做生意。如今長流水的進項都被祥雲當半路截下,這一次恐怕真的糟了!」
古平原打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始終在蹙眉沉思,這時候也把李欽的生意經瞧透了。他走了幾步,從當鋪大門望出去,看向對街李欽坐在搖椅上那悠閑的身影,第一次對這「欽少爺」做生意的本事感到了一絲欽佩。李欽這一次的做法完全是從主顧身上打主意,純是利人利己之舉,是堂堂正正的商戰,而非背後的陰謀詭計。
「這個李東家把老百姓的想法可謂是琢磨透了。他們日子艱辛,勞力就是錢兒,最是惜時如金。如今這四道城門一起開起當鋪,他們盡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就能把手頭的東西當了換錢,然後回去地里干農活,人家怎麼會不願意呢?」
眾夥計原本還沒覺得事態有這麼嚴重,一聽古平原這一番分析,心裡都是「咯噔」一聲,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涌了上來。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個個作聲不得。
祝晟喝了幾盞涼茶,左思右想,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又見當鋪里的夥計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於是強自穩住了心神。他看看當鋪也沒生意上門,索性帶著丁二朝奉和幾個大夥計挨個城門去走一圈,要親眼看看李欽這個「城門當」,古平原不言聲也隨著去了。
就見在各個城門的門樓子外面不到一箭地的所在,用黃色布幔圍起一個空場,布幔上寫得有字,上書「祥雲當業,主顧為先,童叟不欺,蒼天可鑒」十六個大字。布幔上留得兩處開口,一為進,一為出。裡面放著一個大條桌,充當櫃檯之用,被祥雲當挖來的大夥計正在站櫃,身後寫票先生和幫忙收當的小夥計一應俱全。
布幔一頭排著十幾個鄉下人,手裡面都拿著當物,其中也有常來萬源當的主顧。隨著喊票的長音「寫……」字出口,一張當票就隨著銅錢或散碎銀子遞了出去,一筆交易便完成了。在這臨時當鋪的後面,還有個用大雜木圍起來的臨時貨場,只一個上午,那裡就堆滿了零七碎八的各種雜物,有幾個小夥計正在逐一登記造冊裝箱,準備運到城裡的本店去存放。
祝晟等人看得臉色發青,丁二朝奉不禁喃喃道:「這祥雲當想幹什麼?莫不是想一口氣吞了全太谷的典當生意,他有這麼大的胃口嗎?」
古平原介面道:「我看此舉還是沖著我們萬源當來的,別家當鋪不過是摟草打兔子,跟著受了池魚之殃。」
「這話怎麼說?」祝晟沒回頭卻問道。
古平原對李欽的用意心知肚明,卻又不能在眾人面前說破二人恩怨,於是說道:「您想,現在別家當鋪還可以憑藉城裡的主顧暫時對付一陣,只有我們眼下在城裡沒有客源,全靠城外各鄉各鎮的買賣。祥雲當偏偏就來堵這條路,這不明明是沖著我們來的嘛!」
「你說的沒錯,我也瞧出來了,自從那個李東家入主祥雲當,一招一式都是對著我們萬源當。可這又是為什麼呢,難道真是因為我當初與胡朝奉的幾句口舌之爭?」祝晟覺得事出常理,令他琢磨不透,困惑地搖了搖頭。
祝晟正說著,丁二朝奉一指前面:「您瞧,城裡幾大當鋪的大朝奉都來了。」
大家抬眼一瞧,可不是嘛,就見鼓樓大街上數得著的幾家當鋪的大朝奉聯袂而來,個個臉色都不好看。祝晟趕緊迎了上去,彼此拱了拱手。
其中一個杜朝奉是急性子,搶著說:「祝朝奉,您是典當業的前輩,您說說,有祥雲當這麼乾的嗎?這不是掐脖子要人命嘛。」
「天成當」的徐朝奉也說:「他之前喊什麼『萬源加一』,就已經搶了不少生意。後來居然還暗地裡收貴當的當票,這更不可忍。眼下又來這麼一出,分明是不把我們這些當鋪的大朝奉看在眼裡。當鋪是坐著吃飯的生意,他這麼惡狠狠地撲上來搶食,可是壞了咱們的規矩啊。」
「就是,就是。」其餘幾個大朝奉也紛紛搖頭怒斥。
古平原在一旁聽著,不禁暗暗搖頭,但他卻是在感嘆這些朝奉們的抱殘守缺、因循守舊。規矩是人定的,並沒有誰說一定不能在城門設當鋪,李欽想到了,那是人家的本事。生意之道本就千變萬化,眼下你不變,人家卻變了,若是依舊守著老規矩,只有死路一條。就算是把李欽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也是無濟於事。到了倒閉卸牌子那一天,人家笑著看你哭,你就是罵得再大聲又有什麼用!
「看,那不是祥雲當的新東家嘛。」有人一指。
說曹操,曹操到!古平原也看見了,果然是李欽在胡朝奉的陪同下,大搖大擺地出來巡視各處的當鋪買賣。李欽今日的打扮卻不像一貫那樣張揚,除了那塊懷錶還露出半截錶鏈掛在外面,其餘的衣裳則純是普通富家少爺的樣式。他是聽了胡朝奉的勸,胡朝奉對他說,眼下城門各處的主顧都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人,最多是土財主而已,若是看了李欽那副不土不洋的打扮,只怕不敢到祥雲當來噹噹。李欽對自己「城門當」這一計寄予厚望,所以聽了胡朝奉的話,收斂了許多。
他已經巡了兩處城門當,發覺生意興隆遠超過自己的想像,心中大喜過望,此時面帶得色,來到南門外。就見這裡也是一派繁忙景象。大夥計和寫票先生見他過來,立時起身相迎。李欽故作謙和,雙手抬了抬,故作雍容地說:「生意這麼好,大家都辛苦了。胡朝奉!」他轉身吩咐道。
「是,東家。」胡朝奉連忙躬身。
「凡在城門當的夥計,熱茶要供上,一日三餐都要比本店的好,初一、十五到滿一樓去訂盒子菜,這裡本來就日晒風吹,在吃喝上不能虧待了大家。還有,」他抬頭看了看天,「把席棚匠找來,油氈早點鋪上,風吹雨打的,毀了當物不是小事,就是咱們自己的夥計也要當心身體。」
他這幾句話一說,人人心裡暖烘烘的,卻不知李欽只是把京商中由李萬堂定的店規照搬照抄了來,但是收買人心的效果卻是絲毫不差。李欽滿意地看了看眾夥計感激的眼神,眼風一掃,忽然就看到了萬源當眾人,他眼睛一亮,走幾步來到古平原面前,拱了拱手:「古朝奉,好久不見了!」
古平原最怕他直接找上自己,可是怕什麼來什麼,只得也拱手還禮,卻是一言不發。李欽卻不肯放過,一指邊上的城門當:「古朝奉真是好興緻,放著自家的買賣不做,來光顧李某的當鋪。不知要當些什麼,只管說,當錢和當息都一定從優。」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李欽是專找古平原的麻煩,祝晟本就是眯縫眼,這時連瞳孔都壓成一條縫,緊緊地盯著二人。古平原原本不想搭理李欽,但是事出無奈,只得開口回擊道:「李東家此番做得好買賣!這太谷縣就像個口袋,如今袋口被你紮緊了,是不是想讓全縣的當鋪都喝西北風?」
李欽腦子很靈,拿眼一瞧那日在同業公會上見過的當鋪大朝奉幾乎都怒火中燒地看著自己,就知道古平原是想火上澆油,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他卻不上這個當,借著古平原的話反而大聲說:「我對別家當鋪的生意沒興趣,只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條街上有一個祥雲當就夠了。萬源當嘛,我實在看著不順眼,若是它能關張歇業,這城門當我不設也罷。」
此言一出,祝晟就覺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臉上。他鐵青著臉排眾而出,衝天拱了拱手,冷笑一聲對著李欽問道:「原來尊駕的目的只是要我萬源當關張歇業,卻不知祝某哪裡得罪了閣下,就算是勒脖子上吊,何妨讓人做個明白鬼!」
李欽在祝晟的逼視下卻一點也不緊張,反而笑嘻嘻地說:「我不認得你,更談不上什麼得罪,不過誰讓你請了個好夥計呢?你說呢,古朝奉!」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李欽繞來繞去,針對的只是古平原一人!
古平原把心一橫,走上前用不高卻清晰的聲音道:「李東家,你難道忘了那日我說的話?」他是在提醒李欽,不要忘了京商的把柄還捏在自己手上。
李欽早就胸有成竹,等著他說這句話呢:「我沒忘,不過一碼歸一碼。當初你說得好:『你閉嘴,我放手。』那事兒就算結了。可是眼下我出的招,你還想用那個辦法來對付,那我可真是瞧不起你了!怎麼,你就這麼點能耐?」
古平原身子一震,李欽輕飄飄一句話,讓他頓生奇恥大辱之感,雖說對面的是京城李家的大少爺,可是古平原從來沒在他面前示過弱,更不要說被這個紈絝子弟瞧不起了。
李欽見古平原一時無言以對,他心中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得意,咧嘴一笑,面向眾人說:「這樣吧,都是一個鍋里攪飯吃的同行,我也不為己甚,就退一步好了。我也不要萬源當關門歇業,只要這個古朝奉帶上六禮,來我當鋪里當眾跪地,求我高抬貴手,那我就立時收了這四處城門當!」
眾家朝奉頓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古平原心裡一股火拱上來,踏前一步,望著李欽那張得意洋洋的臉,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地說:「你別做夢,古某無論如何不會向你低頭!」
「只怕到時由不得你!」二人臉對臉,面對面,李欽內心的狂傲都寫在臉上,他同樣望著古平原說,「我也不怕你嘴硬,總之就是這麼兩個選擇,要麼讓萬源當歇業,要麼委屈委屈自己,趕緊給我叩個頭了事。你也不必急,反正我這城門當是摟錢的買賣,我還真不想這麼快就收攤。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不遲,我等著你。」
說罷,他又轉回頭對著在城門當排隊的百姓大聲說:「從今天起,若是有什麼貴重之物要拿到城裡當的,只要到我祥雲當本店來當,那麼出城之時,憑著當票就可以到城門當領取入城門的人頭稅。這筆錢,我替大家省了!」
「李東家真是手面大方,積善成德!」節儉慣了的鄉下人能省則省,一聽這家當鋪還給拿人頭稅,雖然每個人才兩枚銅錢,可那也是錢啊,頓時喝彩叫好聲不斷,李欽就在這一片叫好聲中,掃視了一眼眾家當鋪朝奉鐵青的臉色,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走了。
祝晟氣沖沖地回到萬源當,把古平原叫到後院房中,劈頭便問:「那個李東家什麼來頭?你和他是在什麼地方結的怨?他為什麼一定要對付你?」
這連珠炮似的追問,把古平原問得張口結舌,一句也答不出。其實也不是答不出,古平原硬要編個瞎話也能糊弄過去,可是他知道撒謊是一環扣一環,倉促之間說不定哪兒就讓祝晟聽出馬腳,「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反而更是麻煩,倒不如效法金人,三緘其口。
祝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見他緊閉著嘴不說話,心中越發來氣。指著古平原說:「眼下事情清清楚楚,要麼是你沖人家跪倒磕頭,要麼是當鋪讓人家逼得倒閉關張。我倒問問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古平原沒想到李欽當眾向自己發難,提的又是這樣的條件,心中也是亂如麻。李欽這一手實在是漂亮,打蛇打到了七寸上,如今人家斷了自家當鋪的客源,就如同田裡沒了水,那青苗不日必定乾枯。
「大朝奉,此刻我也沒什麼好主意。請您容我想一想,畢竟他這城門當才只開了一天,我們的買賣又是家大業大,一時半刻還是無憂的。」
「唉!古平原哪古平原,我倒是可以讓你緩上幾日,只怕別家當鋪的朝奉卻等不得啊。」
祝晟說得沒錯,第二天起,同業公會裡眾家當鋪的大朝奉就走馬燈一般地前來拜訪,旁敲側擊問的無非是一件事:古平原何時去祥雲當求李東家高抬貴手?祝晟一開始還淡定自若,後來人家詞鋒越來越利,祝晟也是窮於應付,與好幾家的朝奉險些破了臉,鬧得不歡而散。古平原則不管前堂如何烏煙瘴氣,自己閉門不出,就在後面夥計的卧房裡,整日冥思苦想直至深夜。
李欽呢,依舊是沒事兒就在街上喝咖啡,等到城門當的大箱子運到,他便站起身指揮夥計將貨物入庫,還不時高聲催促胡朝奉快些另找倉庫,最好是能將對面的萬源當盤下來。這話自然是說給祝晟聽的,可祝朝奉盡自氣得七竅生煙,也是拿李欽無可奈何。
一邊是車水馬龍如火如荼,一邊則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萬源當自丁二朝奉以下,都覺得彷彿是做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想想一個月前兩家鋪子的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不堪回首。
蘇紫軒與四喜知道李欽設了城門當,於是便在鼓樓大街上轉了一圈,果見各家當鋪門前客人不比往日,又來到祥雲當所在的大街,遠遠看見從東門來的一輛大車滿載當物,正在祥雲當前卸貨。
「小姐,想不到這個李欽還真有兩下子。」四喜雖然滿心不願,但也不得不承認,李欽這一次確實是幹得漂亮。
「李欽不愧是大商人的兒子,確實沒讓我失望。」蘇紫軒也難得贊了一句:「如果說前面『以本傷人』是明火執仗,那麼眼下的『城門當』就是釜底抽薪。我想讓他做的正是把古平原逼入絕境。眼下就看這個瘋子朝奉如何應對了。要是這樣他都能轉危為安,那才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
「要是換了小姐你,該怎麼辦呢?」四喜又多嘴了。
蘇紫軒笑了一笑:「我壓根兒就不會被人逼到這樣的地步。」
「那、那你替那個姓古的想想,他該如何做呢?」
「你哪兒來的那麼多話?」蘇紫軒微嗔道,不過還是想了想說:「解鈴還須繫鈴人,眼下只有從綠營管帶處下手了。李欽能在城門設當,是賄賂了官兵的結果,這時候只有比誰的錢多。不過這也很難,行賄受賄也要講個規矩,那個管帶也不能拿了銀子馬上就翻臉不認人,所以無論如何緩不應急。更何況,如果我看得沒錯,古平原不會用這個辦法。」
「為什麼?要拿銀子自然是萬源當來拿,又不關他的事。」四喜不解地問。
蘇紫軒遠遠望著萬源當,似乎目光穿透了重重屋宇,看見了裡面的古平原:「他外表謙沖恭和,實則是個性高氣傲的人。會不會給官府行賄我不敢說,可是這法子李欽既然用了,他就絕不會拾人牙慧。我倒真想瞧瞧,他能不能想出個絕招來反將李欽一軍!」
一轉眼十天過去,太谷縣的當鋪因為城門當一事,家家都受到了極為嚴重的衝擊,門前人馬稀少,客人斷絕,生意一落千丈。當鋪朝奉們實在等不了了,約好了一起來到萬源當。這些原本鼻孔朝天的大朝奉一見了祝晟的面,竟齊刷刷給他一躬到地。祝晟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沉著臉問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要求也應該去對面求那李東家才是,怎麼,莫非要逼我萬源當歇業不成!」
天成當徐朝奉哭喪臉說:「祝朝奉,要是求對面有用,咱們不早就求了嘛。偏偏那李東家油鹽不進,好話說了一籮筐,半點用都沒有。想想也是,這麼一條生財的路子,硬要人家斷了,也確實難為煞人。」
「你們就不好湊在一起想想辦法對付他?平日里看上去個個老謀深算,怎麼一遇到事就成了軟腳蟹!」祝晟不耐煩地奚落道。
杜朝奉依舊是急性子,張口就道:「祝朝奉,您要是這麼說,我可不答應了。這祥雲當是為了對付你們才弄的這一齣兒,我們城裡其餘的這些家當鋪,明明是跟著受了牽連。」
「那又怎樣?」祝晟心裡也煩亂,索性不講理了,「你要我包賠你的損失嗎?」「不敢!」杜朝奉瞪大了眼,怒沖沖道:「就是方才祝朝奉說的那句話我聽不過耳,什麼叫軟腳蟹?你祝朝奉平素號稱『通省眼力第一』,是赫赫有名的老前輩,如今還不是一樣束手無策。這樣,大伙兒聽好了,如果眼下祝朝奉就有一計,能破了這城門當,我老杜心甘情願送束脩,拜祝大朝奉為師,從頭學典當!」
「對,我們也願意!」一同來的十幾個朝奉也跟著說道,他們實在是被逼得沒法了,要照這樣賠下去,年底財東一盤賬,他們都得被辭退出櫃。當鋪朝奉號稱「夜壺錫」,一出了當鋪,其餘行當都沒法幹了,那不是等著餓死嗎?
祝晟被杜朝奉噎得一怔。他這幾日也沒閑著,成天與丁二朝奉他們在一起商議,如何能解了這個危局。可惜的是想來想去苦無善策,祝晟甚至想到派得力的夥計下鄉去收當,可這是治標之法,不是治本之策。而且就是這個下下策,也有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先不說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那麼多能獨當一面的夥計,就說把當物運回城的車馬費就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加上翻山越嶺、道路崎嶇,萬一當物有了閃失,包賠起來更是難以承受。
眼下被杜朝奉這麼一將,祝晟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拍桌子:「買賣都是各家做各家,平日你們賺了錢,怎麼不說分我萬源當一分一毫,現在虧了錢,倒找上門來。」
徐朝奉是老好人,見場面僵了,忙打圓場說:「我們其實也不想讓祝朝奉為難,只是那個李東家提的兩個條件,其實還是沖著貴鋪新來的古朝奉。他畢竟是您的夥計,只要您發句話,讓他到對面去服個軟,這事兒不就結了嘛。」
祝晟也不是沒想過這個主意,只是他看出,古平原與那李東家之間必有什麼難解的恩怨,古平原也絕不是個能俯首認輸的人,知道開口一定碰釘子,所以遲遲不提。
「不過就是個四櫃,臉面有那麼重要嗎!舍不下這張臉,就眼睜睜看著我們一起關門上板不成!」杜朝奉見祝晟沉默不語,實在是忍無可忍:「既然這樣,祝朝奉,可別怪我們不講情面!」
祝晟聽這話頭語氣不善,把臉一沉問道:「你想做什麼?」
杜朝奉在祝晟的逼視下也有些心悸,回頭看看那十幾個朝奉,又壯起膽子,手臂向後一揚:「方才在同業公會裡,大家一同商議,已經有了決定。」
祝晟向椅背上一靠,冷著臉道:「是嗎,那我倒要聽聽。」
「我們知道萬源當家大業大,就靠後庫里那些東西也能吃上一陣,不過你能耗得起,咱們卻陪不起,要是祝朝奉一意孤行,不肯顧及同行的生死,那我們也就只有得罪了。一句話,我們要幫著祥雲當把你這當鋪打塌!」
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這話確實沒錯。同業公會裡一番商議,雖然沒有想出破解城門當的好辦法,可是卻想出了一條對付萬源當的毒計。照朝奉們的想法,那李東家既然要對付的只是萬源當,那麼只要祝晟的這家當鋪快些關張,城門當自然也不會再辦下去。
「所以我們決定了,再給你五天時間。過了這個期限,我們十幾家當鋪就要聯合起來收你們的當票!」
杜朝奉一句話,祝晟的臉色頓時變了。這一招的確是打在七寸上,又狠又准!要是這麼多家當鋪一起來收自己的當票,那隻怕用不了一個月,萬源當就要清庫了,到時候既無當也無贖,不關張還等什麼?丁二朝奉趕緊走過來說:「各位,這收當票的勾當,知縣大老爺已有明令禁止,你們可不能做知法犯法的事兒啊。」
「那又怎樣!你沒聽過法不懲眾嗎?只怕知縣也不會為了你一家當鋪而關了我們這十幾家當鋪吧。」杜朝奉胸有成竹地說。
「你……」丁二朝奉氣得說不出話。
「五天,多一天也不等,你記住了!」說罷杜朝奉帶頭,領著其餘朝奉一同離去。
「大朝奉,您別著急,您的病還沒養好。可千萬別再……」丁二朝奉這時候只恨自己口笨舌拙,不能給大朝奉寬心解憂。
「人要是沒用,別說病,就是病死了又有什麼關係?你說呢,祝大朝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隨著一聲陰陽怪氣的詰問,王天貴由曲管賬陪著,從外面走了進來,看這樣子,方才的一幕已經落入他的眼中。
當鋪里所有的夥計雖然都向著祝朝奉,可是王天貴是財東,大家也只得躬身打招呼道:「東家!」
曲管賬拂了拂椅子請他坐下來,王天貴不理旁人,慢條斯理地對面前的祝晟說:「方才我有事要出城去,結果到了城門口一看,居然有人設了城門當,辦得熱鬧非凡,銀子車載斗量,我當時就是心中一喜,怎麼說來著?」他故意偏過頭去問曲管賬。
曲管賬與他一唱一和道:「大掌柜說,這麼高明的主意,本縣除了祝大朝奉就沒第二個人能想出來。」
「是啊,我是這麼說的。」王天貴皮笑肉不笑道:「可誰曾想到了眼前一瞧,這設當的居然是什麼祥雲當!聽說出主意的東家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這我就不懂了,祝朝奉這幾十年的米飯,莫非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打他一進門,祝晟就陰著臉望向一旁的窗戶。王天貴盡自說得陰損毒辣,祝晟卻是一臉漠然,像沒聽到一樣。反倒是當鋪里的其他人聽得暗暗直咬牙。
就在一片難堪的寂靜中,丁二朝奉忍無可忍地說話了。
「東家!這生意嘛,有賺就有賠,有賠就有賺。就像打仗一樣,誰敢說有常勝不敗的將軍!說起太谷賺錢的當鋪,咱們萬源當一直是頭把交椅,眼下雖然走了背字,可是只要有大朝奉在,就一定能挺過這一關。」
王天貴一向不太注意這個姓丁的,此刻見他突然挺腰子,不由得也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眼裡射出陰冷的光。
丁二朝奉也算是當鋪生意上的首腦,鋪子里除了祝晟就數他了,他一發話,其餘夥計膽子也大了起來,雖然沒言聲,可臉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色。
王天貴眼風一掃,眾人的臉色盡數落在他的眼中。他心中有數,自己與祝晟之間的恩怨雖然盡人皆知,可是這畢竟是自家的買賣,若是滿當鋪的夥計都和東家吵起來,那就叫「窩裡反」,傳出去好說不好聽,自己在太谷商界的威信也會大打折扣。於是他不動聲色地笑笑,語氣中卻帶著威壓:「原來如此,這麼說年底的萬金賬一定看得過嘍,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不過要是有人說了大話,到了明年初五拜財神,可別等我王天貴發話,自己知趣一點!」
說罷,他把夥計剛剛送上來的熱茶重重一放,起身又盯了丁二朝奉一眼,這才甩袖子離去。
丁二朝奉知道自己為祝晟說話,已經把王天貴給得罪了,初五拜財神歷來是柜上辭人的日子,既然說到這樣的話,那麼只要當鋪的業績不如往年,自己來年必定是凶多吉少,大概是沒法在萬源當待下去了。丁二朝奉素來謹慎怕事,方才撐著一口氣為祝晟出頭,也是因為大朝奉一向對自己照顧有加,總覺得無以為報,可是冷靜下來之後,想到即將出世的孩子,心裡不由得一陣慌亂。他抬眼望去,發現祝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座而去,正在往後堂走。
這邊王天貴剛剛一走,金虎就拔腳跑到後面,把這一場節外生枝的風波告訴了古平原。古平原聽罷濃眉緊縮,一口口地喝著濃得發苦的釅茶。他已經接連幾天睡不到一個時辰了。每日里絞盡腦汁,想得腦仁兒發疼,卻仍一籌莫展。聽說別家當鋪和王天貴又先後來鬧了這麼一齣兒,古平原的心裡更是如同火上澆油,越發煩躁。
「金虎,你先出去。」祝朝奉平素從不涉足夥計休憩的房間,今天卻出人意料地來了。他進了屋,坐在古平原對面,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忽然開口問:「不能再拖了,你打算怎麼辦?」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對面祥雲當給你兩條路,我如今也給你兩個選擇。」祝晟一字一句地說,語調雖然不高,卻聽得出決心已下。
「我不能強迫你去祥雲當給那李東家服軟認輸,但是這件事也絕不能以萬源當倒閉為結局。所以你不肯去也罷,但是必須出鋪。」
「出鋪?」古平原愕然抬頭。
「對,出鋪!那李東家是沖你來的,你出鋪,他就沒有理由再對付萬源當。退一步說,至少我們也不會成為所有當鋪的矛頭所向,也就有時間慢慢想出對策。」
古平原一時心亂如麻。出鋪雖然簡單,可是這樣一敗塗地地離開,王天貴那邊一定不肯放過自己。眼下常四老爹和自己能保住性命,為的只是王天貴覺得自己有用處。一旦有用變成了沒用,古平原敢肯定,依王天貴的陰狠性子,只怕不會讓自己多活一天。更何況常四老爹在獄裡,更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不行,我決不能出鋪!」古平原手一按桌子,站起身望著祝晟。
「只怕你不出也得出,除非你願意到對面去低頭求人。」祝晟看人也很准,一早就瞧出古平原雖然不是一條路走到黑的性子,但是對面那個李東家卻是他萬萬不能對其低頭的一個人。
古平原一想到要給李欽服軟認錯,甚至開口求饒,就覺得心中憤懣難當,如同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一下下地攥著自己的心。他感到屋子裡實在悶氣,於是走出來,慢慢來到前面櫃檯。
「四朝奉。」夥計們本都無事可做,三三兩兩無精打采,一看古平原出來了,都直起身把殷切的目光望向他。
古平原緩緩向左右看了看,感到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竟是難以承受的沉重。祝晟說得對,自己要是還留在萬源當,李欽斷不會放手,等著這些夥計的就只有回家喝西北風。祝晟受家室之累,還有嗜食大煙的子孫,那就更不知如何收場了。可自己要是離開當鋪,常四老爹的性命就保不住,況且誰也說不好那李欽會不會就此罷手,放萬源當一馬。
古平原不知不覺走到門口,看向對面的祥雲當。對面依舊生意紅火,而且今天的買賣格外好,幾乎一字不斷線地把大包小裹往當鋪里搬運著,與這邊冷冷清清的門面迥然不同。
李欽就在當鋪伸出的長長房檐下,把玩著一件剛剛收來的鏤雕春水玉,抬眼見了街對面的古平原,與他對視一眼,隨後傲睨自若地一笑,伸出一隻手如同喚狗般沖他招了招手,又豎起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上。
「這小子欺人太甚!」萬源當的夥計都看見了這一幕,心裡忿忿不平,金虎一向與古平原交好,更是氣得發抖,挽了挽袖子就要衝出去,忽然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頭。金虎回頭一瞧,只見祝晟無聲無息地站在身後,眼睛卻瞧向門邊的古平原。
古平原一動不動,彷彿沒瞧見李欽的神態手勢。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兩難的境地,進則身死,退則心死。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無邊寺里弘凈老方丈的那句話——「施主這一生孽緣叢生,坎坷難明,眼前人與身後人皆受你之累,難得善終。」難道自己真是命犯天煞孤星,不管誰接近自己,都要不得好報?
或者去向李欽開個口,求他收了城門當,忍這一時之辱就能換得萬事太平。古平原心中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被自己激烈地推翻了。不行!李欽後面必是張廣發,這一對姦邪小人是自己命運多舛的起因,如果連這兩個人自己都要低頭忍受他們侮辱,那麼真不知活著所為何事了。
古平原心中幾番天人交戰,心腸一會兒剛強,一會兒卻又不得不為了別人而軟弱下來。這時候兩邊當鋪的所有人,幾乎都在或明或暗地注視著他。古平原思前想後,攥著拳挺立了好半天,指甲不知不覺已然陷進了皮肉深處,最後他用力一跺腳,咬了咬牙,為了常四老爹和身後的這些夥計,他決心承受這一生中最大的羞辱。
他的腳微微一動,一步就待邁了出去,金虎在他身後看得清楚,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一回頭不忍再看。丁二朝奉和其餘夥計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開,臉色都是難看之極。只有祝晟始終面無表情地看著古平原,但論及眼中的傷痛,卻是誰也不如他。
李欽看古平原一抬腳,心中便是一陣狂喜。他處心積慮的就是要古平原在自己面前低頭,他始終不忿的就是一個流犯竟然不把自己這樣的大少爺放在眼裡,甚至眼神中的傲岸還凌駕於自己之上。
「你這窮小子也配有這樣的眼神?」李欽每次看到古平原,都想這樣狠狠說上一句。特別是一想起蘇紫軒說到古平原時那種鄭而重之的樣子,李欽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所以必要賭一口氣,說什麼也要讓古平原在商場上服了自己,磕頭作揖,心甘情願地說上一句:「我不如你!」
眼看美夢成真,古平原只要一走過來,那就是此生最為揚眉吐氣的時刻。李欽想到這兒,身子向後一躺,得意洋洋地等著看一出好戲。
「古大哥!」偏偏這個時候,古平原一步將踏未踏之時,一個溫柔可人的聲音在旁響起。
古平原本來已經下了決心要捨己為人,忽然聽到這麼一聲,側頭一看,來的正是常玉兒。
「常姑娘……」古平原心中苦笑,自己上一次受辱就被常玉兒看在眼裡,此次無巧不巧她又來了,老天爺可真會捉弄人。
常玉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這街兩旁的人神色有異,生意也不做,眼光都投向自己和古平原,只覺得老大不自在,略福了福,對古平原說:「古大哥,我想來你這家當鋪當些東西。」
「哦,當什麼呢?」古平原心思在別處,隨口問道。
常玉兒把手一伸,又紅又白的掌心中托著兩粒小小的金珠,圓滾滾煞是可愛。
「這是我娘的遺物,原說留著給我打雙耳環,可是今年是她老人家過世十年忌,我想到無邊寺里請和尚給我娘念一次經,只好先把這金珠子當了。」常玉兒說的確是實話,但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她在王宅里也聽說了古平原所在的萬源當生意不好,幾乎沒有客人上門,她一顆心向著古平原,雖然知道自己力量單薄,但也想盡一份力來幫幫他。
古平原看出常玉兒其實捨不得這對金珠,他想了想說:「這樣吧,如果不急,等我過幾日湊一筆錢,你就不必當這珠子了。」
常玉兒搖搖頭:「今天是四月初四,文殊菩薩的生日,就要趕在這一天做法事才最靈驗。你看今天到處都是上當鋪當東西的百姓,都是要到無邊寺去敬香火。」
「喔,原來是這樣。」古平原恍然地點點頭,他也早看出對面當鋪的生意今日好得出奇,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緣故在裡面。
常玉兒見了古平原,心裡就說不出的篤定安謐,雖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捨不得立刻就走。見古平原怔怔地心不在焉,只好自己又找了句話說:「古大哥你是外省人,只怕還不知道,我們山西是五台佛土、僧民之地,連順治爺都是在這兒出的家。何況本省經商做買賣的人家多如牛毛,不管是外出行商,還是坐店經營,自然要求上天保佑平安發財,所以家家戶戶都敬菩薩。」
「唔、唔。」古平原聽了這一席話,就覺得頭腦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輕輕一觸,抓不住也摸不著,可就像一根一定要撈到手裡的救命稻草一般。他心裡一急,後背「唰」地一麻,出了一身冷汗,獃獃地看向常玉兒,只盼她再多說幾句。
他雖然沒有開口,可是常玉兒也看出他對自己說的話感興趣,於是接著道:「城外無邊寺是千年古剎,通省數得著的靈應護佑之地,除了五台山就是這裡。所以但凡有開光祭祝、祈雨祈晴、齋天普佛、放焰口、水陸法會這樣的盛大佛事,全省各地的信眾都會紛紛聚來,飯可以不吃,衣可以不穿,但是心不能不誠,佛不能不供,甚至還有人當了房子消災祈福呢。今天是文殊菩薩的生日,熱鬧倒還差些,四天後的四月初八是浴佛節,如來佛祖的佛誕,等到了那一天你再看,只怕到當鋪當東西買香燭供果的人要擠破頭呢。」
常玉兒話音未落,古平原急轉身拔腳就往當鋪里走,倒讓她吃了一嚇。街對面李欽本來穩坐釣魚台,見古平原與一個女子說了幾句話便又回去了,不免大為掃興,皺了皺眉頭。
一旁的胡朝奉自然要湊趣,連忙道:「東家,您甭著急,這小子不服軟也得服軟,只不過是早晚的事兒。我在典當行幹了這麼多年,就沒見誰把主顧的心思摸得這麼透,生意做得這麼順。俗話說,『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現如今全太谷的當鋪,誰不知道咱們東家雖然初涉典當,卻是個天生的大行家。」
李欽被他這幾句話搔到癢處,自持地一笑,故作謙遜地擺擺手:「典當行吃的是眼力飯,我不過是玩票兒而已。」
「您玩票兒都能顯出真功夫,這才讓我們這些幾十年的老朝奉自愧不如呢!等這事兒一完,咱們一鼓作氣把全太谷的當鋪都打塌,然後您就是同業公會名副其實的首腦。這麼年輕就當上會長,別說太谷,就是全山西也沒聽過啊。」胡朝奉很怕李欽真像他應承的那樣,受了古平原一拜就偃旗息鼓,把這麼好的買賣棄之不顧,於是巧舌如簧,旁敲側擊地鼓動著李欽的野心。
李欽原本真是想等古平原過來求饒,就撤了城門當,他是京商首富的大少爺,一家當鋪賺多少銀子還沒放在眼裡,不過就是隨便玩玩罷了。可是聽胡朝奉這麼一說,心中一動,要是自己輕而易舉就憑本事當上了這晉商重地的典當公會會長,這份榮耀拿回家,在父親面前也大可顯一顯,也免得他一見了自己便眼裡冒火,整日呵斥什麼「趙括馬謖」。這樣想著,他不由得轉了念頭,微微點了點頭。
古平原如同旋風一般衝進店裡,伸手搶過大庫的鑰匙,腳步不停地往裡便奔。這四朝奉一會兒溫文爾雅像個讀書人,一會兒又火燒火燎像個瘋子,把當鋪里的夥計都弄了個目瞪口呆。
祝晟帶著丁二朝奉也跟了進來,就見古平原開了大庫的門,把上面的當貨一樣樣往下拋,弄得橫七豎八滿地都是。丁二朝奉一急想過去攔他,祝晟伸胳膊一擋:「慢著!看看他要做什麼。」
古平原翻來翻去,忽然眼前一亮,抖開一個布包,從裡面拿出五本書冊,盤膝在地,翻開一本貪婪地看了起來。丁二朝奉眼力好,看出他拿的是一冊康熙朝石刻版的《南史》,心裡更犯了糊塗:已經火燒眉毛了,這人怎麼卻巴巴地趕過來讀書?
古平原細細地瞧了幾頁書,又仰著臉想了半刻,合上書長吁一口氣,原本如死灰的臉上已經泛起了活色。
「你可是有了什麼主意?」祝晟瞧出了七八分,踱過來問道。
古平原站起身點點頭:「大朝奉,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說吧!」
「您把當鋪交給我幾天。也就是說,讓我全權去談生意,無論怎樣您都不要插手。」古平原直視祝晟。
丁二朝奉嚇了一跳,這是買賣家的大忌,等於說古平原要奪祝晟的權,而且這樣語焉不詳,誰能放心?他偷眼看了看祝晟,祝晟卻沒發怒,臉色一如平常,只是低眉沉吟。
「交給你倒是可以,但你總要說說想做什麼生意吧?」祝晟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這麼大一間鋪子交了出去,沒句托底的實話還成?
出乎意料的是,古平原一陣猶豫,然後才為難地開了口:「『臣不密則失其身,君不密則失其國。』眼下形勢危急,我只有這一個辦法能挽回局勢,萬一泄露了出去那就大事休矣。所以還請大朝奉體諒!」
「你是說你有辦法挽回局勢,讓萬源當的買賣重新做起來?」祝晟一字一頓地問道。
「我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但是……」古平原遲疑一下,「實不相瞞,我要是去給那李東家行禮求情,只不過是丟了面子。而我眼下要做的事情,押上的卻是我的一條命,做不成,我這條命也就保不住了。」
祝晟和丁二朝奉一聽這話也不禁動容,雖然不明內情,但兩人從古平原的表情上都能看出,他說的是實話。
「還有一條,這件事若是成了,萬源當不僅能重新把買賣做起來,而且我敢保證,這買賣一定超過城門當,今年萬金賬上的收益,抵得上過去十年的進項!」
這句話說得可太大了!別說跟進來的一幫夥計個個聽得瞠目結舌,就是丁二朝奉也一臉的不敢置信。丁二朝奉剛要說話,祝晟忽然踏前一步,從腰間解下一方小印,那是象徵著大朝奉權威的印信。他拉過古平原的手,把印放在他的掌心。
「古平原!我答應你,只盼你說到做到。」
古平原緊緊握著那枚印,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大朝奉,您就瞧好吧,這一次我要把當鋪的買賣做到全省去!」說完轉身便走。
「四朝奉,帶上我吧。也好有個使喚人兒啊!」金虎好事,聽得早已是熱血沸騰,巴不得跟在古平原身邊,親眼瞧瞧他怎麼力挽狂瀾。
古平原看了看祝晟,祝晟一擺手:「不必問我,從這一刻起,當鋪一切都聽你的。」
古平原於是沖金虎笑了笑,把他樂得一蹦三尺高,隨著古平原興沖沖走了出去。
「大朝奉,您也吃了一輩子典當飯了,這當鋪生意向來不出一府一縣,哪怕名聲再好,誰見過帶著東西遠道而來噹噹的主顧?更別說什麼跑遍全省了,還說什麼一年抵十年。這古平原說的話,我怎麼聽著跟兒戲似的!」丁二朝奉如墜雲霧中,一個勁兒地搖著腦袋。
祝晟背著手,半天沒言語,末了才說了一句:「兒戲也好,正戲也罷,如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既然全太谷正正經經做生意的朝奉全都束手無策,那就看他這個瘋子朝奉,能不能想出什麼出人意料的招數了。」
常玉兒一直都沒有走,向當鋪里時不時探望,好不容易等到古平原出來。古平原抱歉地說:「常姑娘,你要噹噹,自己去鋪中找朝奉吧,我有急事一定要出去,不能陪你了。」
常玉兒看了看他,忽然無緣無故地抿嘴一笑。
「常姑娘,你笑什麼?」古平原納悶道。
「這才不過短短一刻,看你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方才那樣兒真是讓人擔心,如今卻又神采飛揚。」
「是嗎。」古平原聽了常玉兒的話,不由得就想起《了凡四訓》中的那兩句話:「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不由得也隨著她笑了笑。
「古大哥。」古平原方才翻檢當物,忙亂得一頭一臉都是汗,常玉兒看著心裡憐惜,鼓足勇氣拿出自己的繡花手帕遞給他,「這天兒雖然回春,可是風還涼,出了汗可別站在地當中,當心受了風寒。」
古平原自從離開家鄉,也曾受過許多人的幫助,但這般溫柔的噓寒問暖卻是難得一遇。握著那還帶著女兒家身上暖意的手帕,他心中一熱,又聞見那上面傳來的香氣,正是自己當日所買的玫瑰水粉的香味,剛要說兩句感激的話,卻見金虎在一旁忍著笑,不由得有些尷尬。
常玉兒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我去當東西了,古大哥,你保重。」
等常玉兒進了當鋪,古平原跨過街來到李欽面前,李欽半躺在椅上沒動,胡朝奉代他問道:「過來叩頭了?去把你們當鋪的人都叫出來,當眾叩頭這才有誠意嘛!」
古平原臉上既沒有憤怒,也不像方才那樣沮喪,而是帶著一種成竹在胸的篤定:「李東家,你的順風旗扯到如今也算是到頭了。我把話放在這兒,不管你的城門當把路堵得有多死,我古平原一定闖出去給你看。到時候只怕下跪叩頭的人是你!」
「什麼?」李欽沒想到古平原走過來是要說這番話,他氣極反笑,回視胡朝奉道:「你說可不可笑,這小子是沒長眼睛還是沒長心,難道你就看不明白眼下的形勢,這萬源當的活路就捏在我的手裡,你別是急瘋迷了吧?」
「他不就是有名的瘋子朝奉嘛!」胡朝奉捧著東家打趣道。
他們二人哈哈大笑,古平原的眼裡瞬間閃過一片狠辣,一字一句地說:「你以為自己掐住了別人的活路?告訴你,我很快就讓你走投無路!」
古平原的聲音就好像一把寒冰鑄就的利刃。李欽和胡朝奉都聽得心頭一凜,不自覺地就斂去了笑容。